纸的前生一尾竹
漆宇勤
谷雨过后,芒种节令很快就到了。一些竹笋刚刚显出竹子的模样,枝条竹叶渐次伸展,山民们开始带着砍刀上山,在鸟鸣声里,挥刀,将嫩竹砍下,背回家。最古老的诗歌里面,说“斫竹、飞土、逐肉”。现在,他们要斫竹、煮浆、造纸。
屋子旁边空地上开挖出的一个池子正敞开怀抱等待那些鲜嫩竹子们的到来。很快,新竹被砍切成段,堆积到了池子里。之后,放入石灰,加水。剖开的半边竹筒一头连着山沟,一头伸进池子,清澈的山泉就通过这个简易渠道流入池子。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等待竹子在水池中浸泡沤烂。
现在,五十天过去了,一段段竹子的竹瓤已经沤烂,而带着竹青的那一面还保持着韧性。天气晴好,人们将这些在水池中沉闷了一个多月的竹段捞起来,冲洗掉石灰浆,然后去除竹青。剩下的,便都是已经基本泡烂的竹瓤了。这些竹瓤现在还稍微保留着一段一段的形态,接下来它们将被重新堆放进池中,等待六月的高温进一步侵蚀纤维与纤维之间的紧密结构。这个过程之后,用脚一搓,曾经的竹子终于彻底烂成一团一团的粗纤维。成堆的腐烂纤维被放进水碓或石臼里,进一步捣碎、漂洗,现在它们成了细碎的纤维絮。铲进方形的抄纸水池,加以搅拌,竹浆絮便均匀漂浮在水中了。
这个时候,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或者六十多岁的老师傅上场了。拿一个用方形木框嵌着薄薄丝网制成的抄网,往水池里一抄,均匀晃动几下,取下丝网,往旁边的木板上一靠一掀,一张薄薄的纸张便摊在了那里。重复刚才的动作,半天下来,与豆腐类似的、湿淋淋的方形竹浆堆(或者,现在我们应该叫它纸堆)便出现了。这个时候,纸堆是那种灰黄色的半透明,还看不出来半点纸张的形状。等到纸堆到了尺许厚度的时候,移到一旁的台子上,等水分沥下。在这种最原始的造纸工艺里面,有着太多的技巧,尤其是抄纸的过程,出手太重,则成纸太厚;用力太浮,则过薄易碎;外行人的尝试中,更常见的则是动作不协调,纱网上有的地方纤维絮堆积了半公分厚度、有的地方却没能摊上一点竹浆根本无以成纸。
其实,我认为自己的表述还是没有到位。或许,我们应该看看另一段文字:
凡抄纸槽,上合方斗,尺寸阔狭,槽视帘,帘视纸。竹麻已成,槽内清水浸浮其面三寸许。入纸药水汁于其中,则水干自成洁白。凡抄纸帘,用刮磨绝细竹丝编成。展卷张开时,下有纵横架框。两手持帘入水,荡起竹麻入于帘内。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竹料浮帘之顷,水从四际淋下槽内。然后覆帘,落纸于板上,叠积千万张。数满则上以板压。俏绳入棍。如榨酒法,使水气净尽流干。
这段文字来自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造竹纸》,距离现在已经有四百年了。四百年,很多东西的面容似乎应该有一些变化或者最少有一些模糊。但是,并不。
就在去年的某一天,我还在一个名叫万龙山的山村里亲眼看到过一家一户手工造纸的作坊。我举起相机的时候,一个有着半尺长银白胡须的老人正在纸浆槽里抄纸。光线从破烂的茅棚侧面穿过作坊,打在老人的脸上,他安详而缓慢地端着抄网在充满絮状竹浆的水槽里晃动一下,然后端起来,揭起纱网,反向折着抖动一下,一层纤维薄絮(这就是纸)就平躺在了旁边的木板台上。
老人做这些的时候,整个作坊里面其他的老器具都是静默的,那么多年的时光和风雨,并没有模糊它们的面容,也没有生疏斫竹造纸的技艺。
一阵风吹来,就在作坊的不远处,大片大片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看着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儿女从竹的形态转变为纸的形态。对,从竹笋,到新竹,到纸浆池,到抄纸作坊,到成为一张纸,旁边的竹子们见证了整个的过程。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清风里,这样的青山中,这样的竹林以及组成竹林的每一根竹子心中,又会是用怎样的心情演绎怎样的故事呢。或许,几百年了,他们已经没有故事,由一根竹到一张纸的过程,已经逐渐变得像从一捧谷子到一碗饭的过程一样平凡和平常。
这个平常的过程重复一段时间后,湿淋淋的竹浆纸堆就在作坊里堆放了不少。之后,我们要将它们榨干水分,并在山风的帮助下略为干爽一下,拿刀切成长条形状。之后,从方形纸堆的一角开始,一张一张揭起,这便是薄薄的纸张了。这个工作并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完全可以交给家里的老人孩子去做。但是,我所说的不需要多大力气并不意味着这个工作很简单。事实上,它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技术活。想想这些纸堆形成的过程吧,被紧紧压成一堆的湿漉漉的纤维絮薄片,并没那么容易被你一层一层揭起。曾经有一次,依旧是在万龙山,我们七八个朋友,试了好久,都只能是搓起一团卷角的纤维块或干脆撕起纸堆厚厚的一个角,最终没有掀起过哪怕一张纸!
那个时候,我在想,一棵竹笋的性格是桀骜的,它的后世,一张新竹制成的纸无疑也继承了这种桀骜。它并不想屈服于我们这些戴着眼镜山外来客的双手。
一层层的纸从边角揭起后,摆到门外空地上晒干(或者,如果赶上雨天,也可以用火焙干)。最后一叠叠扎起来,就算是成品的纸了。纸张表面粗糙,带着明显地竹纤维脉络,就像竹的筋络展现在了纸的脸上。当然,这种纸已经不再像千年以前它刚开始出现时那样作为书写的珍品。现在,名目品种繁多的现代工艺纸张才被用于书写。这种用最原始方式制造出来的原生纸张被称为草纸,它最大的用处是作为上好的冥纸钱,在祭祖拜神时焚化——终于,一尾竹变化成为了纸,再变化成为灰烬。也许,也正是制作冥纸的需要,才使得原生状态的草纸能够在现在这个造纸工艺高度发达的时代一直坚守下来,偏安于山村作坊。
很显然,在现在的造纸技术中,一张纸的前生可能有很多,它可以是一尾竹、一棵树、一堆稻草、一池矿物纤维,甚至,一张纸的前生也可能只是另外一堆肮脏的废纸。但是,在过去,以及在现在最唯美的那个世界里,纸的前身只能是一尾竹。同样,在现在,一尾竹的后世可以是成为一堆柴火、一块地板、一组家具、一件工艺品。但是,最理想的,一尾竹的后世还是成为一张纸。在灯下,透着泛黄的微光。或者成为邮寄给先人的一种刻骨想念,或者在经历更加严格的工艺后,有了更加姣好的面容,等待一个坚持纸笔书写的古典女子的一次柔情抚摩或者一支毛笔的温柔路过。
这样,纸的前生和竹的后世,甚至由前生到后世这个过程,便都恪守了它们千百年来固有的诗意。
(作者简介:漆宇勤,1981年11月生,笔名屈楚,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萍乡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迄今在《诗刊》、《星星》、《扬子晚报》、《青年文学》、《青年文摘》、《北京文学》、《岁月》、《意林》、《读者》等全国400余家刊物发表文学作品1000余篇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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