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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西文学》创刊于2007年,民间纯文学刊物,被文友誉为江西第一民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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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小琼诗歌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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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涧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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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郑小琼诗歌选》    《郑小琼诗歌选》   Empty周三 八月 08, 2012 5:47 pm

  郑小琼:女,1980年生,2001年来东莞打工并写诗,有多篇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山花》《诗选刊》《星星》《绿风》《《天涯》《散文选刊》等报刊,作品多次入选年度最佳等选本,曾参加第三届全国散文诗笔会、诗刊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曾获得《诗选刊》年度先锋诗歌奖,独立诗歌奖,《2007年获得“利群*人民文学奖” ,2008年3月获得庄重文文学奖。

代表作:诗歌《黄麻岭》、《铁》、《内心的坡度》,散文集《夜晚的深度》。

  郑小琼应该是近年最受关注的80后诗人,先是获得人民文学奖,接着是拒入作协所引起的议论。一个低学历的写作者、流水线工人、打工诗人等等是她之前的全部简历。在某个意义上,郑小琼对诗歌和生活的态度,更像是一个群体的缩影。她的诗歌充满了对世界不公平的挑战和蔑视,字里行间充斥着揪心的力量。 2007年底,与韩寒、邢荣勤、春树等一同入选“中国80后作家实力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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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涧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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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郑小琼诗歌选》    《郑小琼诗歌选》   Empty周三 八月 08, 2012 5:48 pm

《黄麻岭》(组诗)

郑小琼


《奔 跑》

生活在奔跑中哭泣,秋风吹起他的长发
把那些贵重的多余的念头吹进太平洋
被风吹着的人拼命地奔跑,他一直想
挤上前面那辆生活的班车。这个人,我的男友
一个从外地流浪到黄麻岭的打工者
一个在工业区奔波了65天找不到工作的人
一个仍然坚持相信命运中的夹肉面包会有的人
在这个小小村庄里,他说那个美好前途在向他招手
他与几张薄薄的简历相互依靠着前进
他仍对这生活怀有着热爱
譬如他会告诉我荔枝林里的恋人们
或者他遇到的与他相同命运的流浪者
有一次他差点让检查暂住证的抓到了
或者有一次在天桥上暗娼曾询问他需不需要
更多的时候,他会低声说着那些还很遥远的理想
他告诉我坚持就是一种理想
但是我在灯光里看见了他在理想中忍住了泪


《炉 火》

在3000度的炉火中,我听见钢铁的预言
它说着的快乐与忧伤全都在炉中燃烧
焰光照亮的爱情让我彻夜难眠
我会低声说着,沸腾的炉火,烧尽我的青春
我不想它让时光来剐削,那样疼痛在镜子里
我说,烧尽这些纸上诗句,这内心的***
我 只愿把自己熔进铸铁中
既不思考也不怀念的铁
抛弃一个流浪者的乡愁、回忆和奔波的宿命
但是那块淬火的铁掉在地上,又被浇上冷水
细小而绝望的声音
多像我的青春落在异乡的声响


《坚 持》

每一天海风都会吹着这屋子
它里面的书本、时钟、电脑
粘满爱情气息的被子
散乱的诗句、无数个乍现的念头
或者寓言、童话、来不及揭露的谎言
流逝的岁月的味道、乡愁……
全都有让它吹拂着
那边卖水果的河南人坚持每一天叫卖
工地的小工坚持每一天歌唱
荔枝林坚持生长,五金厂炉火坚持点亮
生活坚持疼痛和美好
它说:每一天你坚持把自己交出来
或者你坚持每一天都衰老


《光 线》

多么微弱的光线
微弱的爱情,穿过流浪的命运
改变着我,改变着孤独
也许我并不需要太多
在黄昏中,在晚风中的荔枝林中
在隔着我的清澈的鸟鸣中
隔着我的是光线和眼神
此刻 如果有风轻轻吹拂起我的长发
我会轻声说,热爱生活吧
我会因此,感觉幸福和穿越树林的光线一样
一点,一点,一点地来临


《黄 昏》

从荔枝林中吹来向晚的风,沙沙的衣衫声
一个散学归来的孩子贴着玻璃飞翔
卖苹果的河南人在黄昏的光线中微笑,五金厂的铁砧声
制衣厂绸质的丝巾光芒闪烁、跳动,像女工光鲜明亮的青春。
她们的美丽挽起了黄麻岭的忧伤和眺望
我站在窗台上看见风中舞动的树叶,一只滑向
远方的鸟。我体内的潮水涌动。我想
这时候,在远方一定有一个人将与我相爱
他此刻也站在楼台,和我一同倾听黄昏


《疼 痛》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牵着我从千里之外来这里
是一些临近海洋的风,制衣厂一天十二小时的劳动
每月25日那几张薄薄的钞票,我想不出还有别的
能够让我扛着命运奔波在这个小小的村庄
它的繁华是别人的,它的工厂、街道、服装商铺是别人的
它的春天是别人的,只有消瘦的影子是自己的
二年多了,我还没有找到在这里的理由
所以我每天都有沉浸在川东的回忆里
在那里有一家小小的医院
那里停放着我四年的时光
那里有一盏半明半暗的灯
它会照亮我回家的路程



《内心的坡度》

1
我们习惯于世俗中的生活,有勇气忍耐持久的痛
用古老的中庸来改善幸福或者不幸的人生,祈求
一日三餐的稳定。不行了!便臆想神的报应
对恶的视而不见,将一座活火山吞进心中
骨牌样的悲剧倒下了,无法惩罚的,就宽恕吧
也许愤怒还不够,加上酒精与遮羞布
神圣的原来如此恐怖,做够了喜剧的俘虏
还要阅读性,青春,三角恋,帝王戏
活在人间的,就不必再眺望虚幻的地狱与天堂
它的温度在我的皮肤,肉体,血液中流动
我们欣慰地看到,此刻,诗歌的陈述
是一件工具,道德的过错与疼痛,也要它的帮助

2
咖啡与晚报的香味,电视新闻的现场
工业时代裂变的导火线,是一个女人的丰乳
我们习惯了蝙蝠,遂道,阴影,这些不明亮的词
坐在政冶武装的年代里,做一个人,做一个归顺
充满耻辱的良民,远离选举,谈判,游行
投票,抗议,回乡下种地,读书,有空时
写写后现代主义的反讽,变形,口语或者下半身
过滤后的网络新闻,或者审核的流行音乐
感受驻伊美军前途光明,却无路可走,世界的真相
是人肉炸弹跟航天中心。阶级的嘴中充满了酒臭
晒多了太阳的帝王戏,它需要桑那,茶水,新闻
诗歌已改变了政冶观,它更倾向于磕头的立场

3
亲爱的兄长,这么多年来,我们的诗歌
沉缅于斗争与路线,理论必须在大胆中探险
开发红灯区跟传统观念,需要开会,讨论,谩骂
结论是诗歌适合在恬淡的风景中寻欢作乐,她的肉体
等待起义与镇压,事情朝着预定的方向,只是作品
有些焕散,反复研究诗歌的修辞,创造新的
名词,术语,构成方法,风格特征。大师,道路,思想
是如此地诞生,百科全书的记忆寄宿在文学比喻的条纹
他们缺席的阴谋在移民,等待做一个隔洋观火的局外人
时间如此的空虚,她已难下决心纠出她肉体的病根
只好在报纸上做即兴的斗争,并且允许它
保持泡沫的谎言与盲人摸象的天真

4
眉清目秀的星期六,国家已经让时间
氧化出了老年斑,报纸上的寻人广告,谎言
演讲,暧昧的官商底片。年老的色斑必须
用化妆品掩盖,啊!这个国度,忙于
抽脂,增高……塑造出曲线玲珑的昌盛
我们徒劳的诗歌与杂文,注定衰弱而疲惫
清贫中,我们必须用二倍的记忆来珍藏
事件,文化革命,汉奸,改朝换代。它们的肉身
消亡,剩下那些素食主义者的内疚,懊恼,悔恨
如今,民族主义者习以为常的愤怒,它们跟
残缺的制度一样,同样让我心怀恐惧
我,只留下荒废的诗歌在低声说着:爱!

5
合理的体制转动着非法的环境,偶然遇见的,
是一张暂住证的距离,外面有点冷,诗歌也疲倦
内心迁移出古老的坡度。勇敢,天真的用词,句
热血,***构成眺望着的宫殿,回忆,世界
阴影在向着岩石的白昼生长,它一直是那样偏僻
而深入地朝着左倾的股票,经济中充满了象征的
宏观调控,暗喻的肉搏战,或者房地产的解剖学
权力必须学会反讽,选举必须统一。如今
哲学过于孤单,它独自沉缅于它沉重的命运
对于你的疼痛,它视而不见,它在为上市前的
国有银行把脉,或者把土地推向市场经济
双休日美丽而凶狠,快进化成每月五天的月经

6
公共厕所在涨价,急坏擦鞋女工的财政预算
她必用GDP的20%解决此问题。她的抱怨
无法控制生理,现实不是温和的修辞学,它的比例
恰好是GDP中的招待费。理想主义斑驳成百变金钢
政冶导师为他的主义命名,想想它七巧板样的环境
这行为已沦落为艺术,沉默吧!尽管这沉默并非
出自沉默的本身!宫女坐在床头演绎激烈的
几何学,原则的坐标,与皇帝相爱的迷宫,我们过多的
沉缅于数字的虚幻与骄傲,用它计算着股市
人口增长,股科处厅副部级。思想的春天如此缓慢
它沉醉在阶段意识的酒精与权力的排骨气味中



《铁》

时光之外,铁的锈质隐密生长
白炽灯下,我的青春似萧萧落木
散落似铁屑,片片坠地,满地斑驳
抬头看见,铁,在肉体里生长
仿佛背对我的荔枝林,有风摇曳
花草弄影,多少铁在图纸间老去
它们随着运货车远去的背影
模糊的不可预知的命运,这些铁
这些人,将要去哪里,这些她,这些你
或者这些我,背着沉重的行李与迷茫
在车站,工业区,她们清晰的面孔
似一块块等待图纸安排的铁,沉默者
她们头顶,有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过
留下低鸣,与我内心起伏不断的惆怅
向南的窗口,我看见她们
在走着,不由自主地,朝着广阔的工业区
她们弯曲的身体,让我想起多少年前
或者多少年后,在时间中缓慢消失的自己
我不知道的命运,像纵横交错的铁栅栏
却找不到它到底要往哪一个方向


《进化论》(组诗)

《蝙蝠》

沿着黑夜蜗行,战争的阴影覆盖住宗教的器具
虚构的城堡在海洋另一端沉没。苍凉的尖叫
悬崖的风潜逃,千年无法意料的事,蝙蝠穿越
太阳的羽翼,白天在它的肉体里挣扎,黑夜已成为
它骨骼的一部分。女人在泉水边洗涤千年的尸衣

她们的哭泣进入战争的列车。轰隆变形的私语
蝙蝠在她肉体蜷伏,在她血液里飞翔
她变形的手长出了蝙蝠一样的刺,它尖细的头颅
她有形的慌叫。她的经血涂抹一只饥饿的蝙蝠
她的经血喷涌的姿势象一只穿越太阳的蝙蝠

她渴望经血在蝙蝠身体长出阳具,她需要自我繁殖
受精、生育。然后把这种变异唤作女权主义
她的经血在南方的下水道里流淌。更多的蝙蝠在撕咬
男人们。在霓虹里飞翔,更多的黑暗在灯里升起
夜晚正在低头忏悔。她把自己安放在酒液浸泡的诗歌中

诗歌的蝙蝠穿过女性的纬线。经线的思想在山崖上
一直向下俯冲,向下……江水流过烧焦的荒野
透过红色的霜。冷,悄无声息的抵达拱形的城堡
让我返回那座女性黑暗的光亮部分。看不见的事物在流逝
黑夜正逐步吞没我和姐妹,他们一天天将我们出卖

最后成为货架商品的部分。我的经血之间无法
勃起权欲的阳具。我们多血质和敏感的天性部分
在黄昏中变浓。在深红的岩石与经血的反光
一只女性的蝙蝠无法逃避它的宿命。它无法自我繁殖的
必将社会的暗影刺伤。世界呈现乳房样的星光


《尖叫的蚯蚓》

虚构的世界向我们铺开另一层背景,向泥土深处运动
我光滑的躯体象一面反光世界的镜子,柔软,脆弱中向着
城市深处扎根。男性的城市建筑在我面前闪烁
玻璃皿上的招牌写满了女性的肉体。情欲的越冬苗圃绿意惊人
城市的面具在我闭塞的血管里生长,一条蛰伏底层的蚯蚓

它阴郁的神色,坐在霓虹深处的女子。她们的肉体
简陋的欲室,裸体的风姿,城市的广场以男性的器具勃起
汹涌的灯光压低了泥土,也压弯了一个女性的肉体
她们浮萍一样的根扎进都市的水泥地。吸住、进入,
用女性伪装的高潮,用植物吸取毒素的声音

树的影子闪烁青铜样的高傲。她具体到腹部以下的
黄金地,在那里开发出商贸城、化工厂、汽车公司
并且孵化出新兴的市场经济。男性的推土机不断
开垦、播种,最终长出的是一株带着的梅花与鸡瘤
道路在另一端摇晃,泥土越来越远,剩下虚脱的中产阶级

在模仿着西方的贵族。生活无法腐烂成一块肥沃的大地
连垃圾都充满塑料的胶味,它们比皇袍上鸟雀兽类
还要凶猛。剩下的幻象,与天空一同保持沉默
翻开黄昏的蚯蚓,仁慈学会了隐身,愿望已经苍老
只有我们突出的三围与绝美的曲线,用硅胶或者塑料垫起

时代的寓言,化学药品堵住按时潮涨的河流,割掉卵巢
保持女性在男权中的资本。与痢疾样的道德搏斗
它们在黑夜的腐质土中,想不起过去的往事,那些陈旧的
贞洁必须与肉体保持可耻的距离,内心中那女性千年的柔弱
像一副巨大的刑具,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昏鸦》

潮湿千年的岸,悬挂壁炉的图画,鸦真诚的脸
宗教的血在黄昏的晚祷声中走过,向着月经的河流潜行
它新鲜的眼神切开每一寸烧烤的皮肤,它惊惧的善良
对如今的人类弥足珍贵 一只鸦在黄昏沿着峭壁飞翔
油画上斑驳的鸟屎、羽毛,它眼里虚无的方向,虚构的

未来,虚假的尘世。冷,从机器的嘈杂声中上升到
马赛克贴面,深入玻璃的血质 她注定在别人的巢穴中
分裂,把形容词似的身体放在男性的T型台上,为衰退的
经济提供一个臆想的文本,让阳痿的政冶重新勃起,但是
结局注定只是一个无法言说的悲剧,红颜祸水的遁词

它的翅膀一点点切割城市的皮肤。雨水冲走
内心的脆弱。它的爪足、喙、黑颜色的尖叫呈现
虚无的怪兽。世界的命运让巫术的男性操纵
剩下想象的潮水不断的退却,跳动,女人之鸦
出售着欲望与肉体,经血的痂在绸制的长袍隐藏

更深的伤附触在黑色的羽毛上,成为时代分娩的痛
在糜烂的叹息中,生活不再是明代的游记战国的田亩
她打开那扇唐代的窗户,看见的却是制糖厂、红色的内衣
脱衣舞的节奏,男耕女织的树木倒下,田园消逝
剩下经血的霓虹、可口可乐、权威的钢铁。在她初潮那天

她打开市场经济的细节,找到宿命的蛛丝马迹
软弱跟凹凸装饰的表面繁荣,交错相通的血腥
它注定只能进入图画的壁炉,与麦子一起领会
宗教、节气、风俗、诗句和虚拟上帝的哲学
在女性的词组中,它的声音如此嘶哑尖细


《微观:草履虫》

反复的死去又复活。在中国式的朝代更换中
它象不断充电的电池,照亮无法捉摸的下水道
历史的阴影拉断了十四根琴弦,盐味的避险性
已拐弯的国家机器跌落家书中,她们象飞鸟一样
挂在时代的缺页处,让广场的贴面遮住,在城市中

我们是让政策的盐水驱赶的草履虫,用数十种证件
来呈现一个良民的面孔,现实咬断了舌头
我们成为时代造就的哑巴。站在暗绿的门口
用修长的大腿、皮质的超短裙掩埋时代腐烂的尸骨
古老的八卦、宗教的絮语,再无法诵读的社会结构

我在诗句中不断纠缠着她们,用道德的女贞法律的面孔
超现实的文字在现实中如此的苍白。狐狸的尾巴
投掷着上帝给予的遗产,用肉体来排满欲望的晚报
我只是一个阅读者,善良只是耻辱。耳朵向左的政府
她们拦住空气的五官,他用身体在高压线上烧烤着

弱者无声的愤怒。孔子活在词典中,法律活在地产商的
货贝中,她们活在欠薪的杂文中。时代的草履虫
她们用肉体欲望身体曲线向世界发言、发言、发言
流向垃圾站、三流杂志的艳情版面
缺少舌头的草履虫在街头经济的转弯处

在驱逐、罚款、收容、没收的词语中挣扎
她们只能用高潮来注解两性与经济的总和
用注了硅胶的乳房来呈现经济腾飞的演义与志异
用染色的头发来给上套的市场经济打上一个活结
脱下裤子,便开始进入一个飞速发展的天堂


《蚂蛭》

穿行。流水的肋骨。停顿在肉体的底片
苔藓、稻草。必须用初潮树起欲望的横梁
用三围的玻璃,凸起的臀部,硅胶垫起的乳房
化学的口红,植物的芬香……装饰出蜷伏的
身影。在竖排版的典籍中寻找灯火照亮的天堂

变形的法律。经济学家扭曲的繁荣必须用女性的
肉体来支撑。那些疾病的经济必须用A级片来让它勃起
我们用身体穿行在赤裸的年代,象文物一样拍卖出售
用女性耻辱的发廊、洗脚屋、卡拉OK来构成经济繁荣的氛围
并且不断的拆解欲望,组装出高位震荡的股市、期货、基金

瓷瓶上的二板市场,中小资本的清代家俱
虚幻的夏朝时的处女。唐代的宫女图……目睹钢铁的牙齿
冷漠的光从后面扬起上帝的节气,佛教的偈语
活着的革命、主义、道路、思想,它们全都流出鲜红的血
它们滋养了蚂蛭一样的我们,以及另外带面具的鬼魅

贴面的色块仍在掉落。它们的光泽洗劫,剩下的狰狞
穿起部长们宽大的衣袖,它们毫无纪律,也无党性的
呈现。直立行走的猴子尚未退去劣根。但是我们必须
向它敬礼。遵循一个良民的典据。把鲜嫩的肉体
当作佳肴。贫穷的现实不断向着货贝政治协商

诗歌妥协于卖办。语言的节气在编年史中吸血。我们只是
发黄的磨损的页面。剩下的水渗入酒液的深处
用女性拆开举手发言的代表。在霓虹与口红的交汇处
目睹兽性的城市、电动玩具,跟平庸的军队
一同掉入那条深不可测的女性腹部的峡谷


《旧日的蜘蛛》

它把躯体藏在云霞的典籍中,但它必须穿过经纬
跟随古老的月亮返回,在柔质的肋骨间嵌入幻想
尖细的日子流传着化学的铜,在嘈杂的机器声中
有毒的分子正穿过我们的肺叶、血管,到达心脏,
形成疾病的职业或者职业的疾病。厄运的姐妹们

在苯、毛绒塞着的肺中挣扎,象烯丙菊脂中行起的
蜘蛛,阴影在心上越来越重,在缺乏钙质的中国法律中
权力与货贝不断刺伤社会的尊严,她们命运的手在
无边的黑暗中沉浮,她们活在有毒的日常生活中
不断用化学油墨改变她们善良的乡村基因

她们脱去田园、梦境,成为有毒的蜘蛛,用女性的肉体
结网,在人行天桥、公园,欲望的都市细节不断在改写
她们站在黄昏中,保持着惯有冷漠、某天在报纸阴暗的
谋杀特写中,她们齿动的复音与小康的笙歌一同交错
如今愤怒因为现实的潮汐退至零度,经济学家在叫着

市场经济没有同情心,弱肉强食,我乡下的姐妹只能
成为他们床上的大餐,他们丧失人性的著作成为市场经济的
罗盘,刻进了国家的尸骨,刻进了一个乡下贫困者的肋骨
它体青色的潮汐泛起,我一直坐在南方的黑暗中央
目睹在化学物品丧失生育的姐妹们,她们的叹息

成为时代缔造的伤口,中国特色的绷带裹住了真象
一千个失语症患者在充当国家的发言人,他们开始
在报刊电视上练习对口型,以保持这个古老国度的
团结的优良传统,它的耳朵封闭,但我必须说出
哪怕我的话只是沉默的延续,但我不断拒绝骨头里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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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郑小琼诗歌选》    《郑小琼诗歌选》   Empty周三 八月 08, 2012 5:50 pm

《无题》

1

时光像木棉,一天老一寸
弯曲下来的膝与灵魂,在这有些肮脏的
地方,还需要保留一点点干净,无名池塘的
妓女和我都一样,从远方来这里
有着莫名的忧伤,为了生活的遭遇
我来到这座有些混乱的城中村
它像一条***的鱼,腥臭浮满我的内心
我无法分辨路旁的木棉花淡淡的芬香
它们有着的时代腐烂,开着红色
灰白的花,远处的无名山峰摇晃
浑浊的事物沉浸于它们懦弱的命运
它们塞满内心的小怨恨,不敢说出
也不敢表达,在肚中发酵,膨胀

2

命运反复地折磨着我,暴烈,明亮的部分
被木棉的暗影吞噬,爱与恨变得轻盈
空壳的肉体将自己玷污,对于庞大的事物,
我像一颗废弃的螺母,被磨损,不再啮咬住
转动的机台,躲在某个角落打量,沉思
路灯下的木棉浓郁的阴影,它柔软的枝条
压低一群人的命运,像梦魇压着清瘦的少年
路灯下的妓女,他们之间的交谈着有些
颓废的人生,在黑暗的五金厂的轰鸣声
少年油腻而嘈杂的生活,他拇指的伤口
无法虚拟机器时代的命运,他被动地融入
机器中,成为某颗紧固的螺钉

3

古老而苦涩的杨柳,把它灼热的梦
伸进无名池塘,塘畔倚栏交谈的人
用扳手,改刀扶起逐渐衰弱的希望
她软弱的哭泣与悲伤有些陈旧,内心
有着一团团黑暗,机台的上微光照亮
怯弱的心,瘦弱的身体饱含着苦涩的力量
从深渊似的眼神里测量着孱弱的命运
韶华将逝,她无法分清自己是幸是不幸
卑弱的生命对万物默默关心,她遥望着
远处的大海,越过梦境,微弱的希望被
点亮,她独自重复自己伤感的命运
五金厂的炉火,照亮她的脆弱
她身体里藏清晰而自卑的乡村



有时,我路过附近市场的繁华
琳琅满目的商品与行人,厂房里高大的
排气烟筒,三十年前的乡村已面目全非
剩了庭院的木棉描述旧日的场景
它像一个从旧时代返回的旅人,在树下
还有着农业时代的锄头与铁锹,敏感
柔软,沉郁的木棉下工业楼群的阴影
失业者的脸上隐藏了对资本的怨恨
他的失望无法恰如其分,他的不幸
有着酸的嫉妒,这么多年,他变了
他用时间在内心造出一座城府,
在府中,他是唯一的主人


《颤抖》

大地的疼痛与颤抖,打桩机将钢管
插进它的心脏,敲打的轰鸣声空旷,决绝
空旷的天空有鸟恍惚地飞过被剐削的山坡
它祼露出来黄土,雨后,被洗涤过的天空
湿漉的草叶,等待砍伐的荔枝树
跟随打桩机的节奏颤栗,我经过工地
大地把它疼痛与颤抖传给我,从脚到头
从肉体到灵魂,我颤抖不停


《时间》

时间像一枚痛楚的铁锤敲打着我们
痛苦有如铁锈一样腥红,饱含热血
它暴烈,明亮,有如一台大功率的
机器,不停地运转,低沉的岁月、
山河,迷朦于窗外,在忧郁的五金厂
我爱上起起伏伏的群山,它们在机器的
轰鸣中摇晃,我爱上油腻浑浊的事物
冷却油间的铁屑,机油里的螺母
转动的轴承,污秽,黑暗的角落
某个磨损的零件,深夜机台的嘶咛
饥饿的料槽,一颗懦弱而胆怯的心
它的低诉,呻呤和尖叫,机台运转的
铁器,它尖硬的肉体,光滑的曲线
工业时代的赞美和奇迹,它们饱含着
我的青春,***,萧萧落下的时光碎片
它们一起熔铸在这钢铁制品间,构成
这个工业时代灿烂的容颜


《记忆》

黑夜中的记忆,它们一如广阔中的
星宿,微亮,迷茫,钻石样的坚强
在你内心的秘境,盛开着隐秘而朦胧
湿润的光线探听着花瓣上憔悴的黎明
春日的雷声滚过屋顶,野草与落花
有着淡淡的迷惘,为你简陋的青春
保持残余的伤感,孤立的星辰彼此
照亮,它们内心有着难以测量的距离
宽恕也是孤独的,爱似茫茫苍穹的
光线,阴凉的白石头挂在天空
居住着阴凉的嫦娥,小心肠的女人
寂静的孤独,桂花香气涌动似微风
吹拂黑暗的树林,栎树站立
藤萝蜿蜒,黑夜中唱歌的人
它隐秘,幽暗的伤感
像童年消逝在茫茫的细雨中


《回乡记》

题记:对于时代,我们批评太多,承担太少

在焦黄的时辰中复活的黄昏
没燃烧尽的时刻,收割后的平原
大地留下来的辽阔跟沉思的夕阳,有风
吹起丰腴的回忆,长久摇曳的
神圣的童年——照彻大地的光线
坚持古老的……有风吹送它
纯粹而自然的光泽,它,一定在遥远的
时空中闪烁,为清苦的村庄送来
一夜寒霜,多少鲜活的生命在凋落衰老
秋风安慰着我漂泊的命运
岑寂的黄昏,遍布回忆的光
将我的心照亮,风深入往昔的缝隙间

战栗的落叶跟熠烁的时光齐飞

收割后的庄稼地与酸涩的绝望共舞

落日,庄严而神圣的王者

照亮收割后的大地,永恒的金黄之下
谁也无法安慰落在大地上的影子
剩下一个沉思者的孤独与她的影子
需要怎样的***将疲惫的心唤醒

……绝望将至,光秃秃的枝头竖起秋日的寂寥

遍布稻茬的村庄,回忆的故乡

——时间以另外的方式改变着
孤独者的沉思,失败者的绝望
她返回这里,返回秋日带来的宁静与博大

树木刺破天空,审判着我的内心
怯弱,胆小……这么多年,我活在丧失中
理想,梦,青春,***……它们都走了
剩下的绝望与悲伤,不知道能否走出
八十年代的阴影,童年的船只将开向哪里
——活在某种面具之中,活在挣的欲望间
哪里将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多年后
我还在奔波,为了阻止整个世界的沉沦

我们必须走出八十年代留下的阴影
这么多年,无法适应城市带来的烟尘

还没有找到与时代握手的方式
朋友们恍如隔世,我还在愧疚之中
在一首诗中寻找位置,让现实将自身刺疼

她的孤寂来自她还在人群的生活

像一盏灯却照不亮自己的内心
生活蜿蜒如山路,她无法成为蜿蜒的一部分

秋风抖动着多少欲望的皱褶
把自己安置在辽阔的风间,被它的辽阔征服

风翻动着她的记忆,她听见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消逝的,浮上来的……
(它们走动着),那些悲伤与喜悦,是与非,
理解与误解,风带着寒冷吹着……多少
回忆……凝视着理解的或者不可理喻的
一点一点低下头来,朝黑暗的命运屈服
这么多年,我活着对灵魂的背叛之中,
这么多年,我在沮丧的失败之中挣扎
这么多年,我饱受着工业时代的折磨

要用怎样的措辞来复述我们

爱,或不爱,还有责任,无法审判
内心的背叛者,她有一百个背叛的理由
在这个时代,谁会倾听滔滔宏论
“速成”“速度”“速达”这么多荒谬的词
泡沫样浮动,没有谁会为缓慢而战
内心装满太多快的词语,它们尖锐,敏感

我们曾想“改变这个村庄”,如今,我们对此
不再关心,我们是谁,我们以为自己是谁
我们无法改变自己:这是时代的悲剧

我们的痛苦——无法适应时代太快的节奏
曾经有过的拯救,爱,生活,真实
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被时代嘲笑
还要坚持什么? 我们没有勇气
承认时代带给我们的伤害

所期待的,并非想像中美丽
在无可挽回的失败中,不尽的悲凉上涌
它们像夕阳涌进我的眼眶,理想,***
正被我们埋藏,也许走得太远,世俗的烟尘
熏得太久……需要一种不可动摇的肯定
风太大,树木与山峰摇晃着
……更多时候,我厌倦人生似戏
被捉弄,涂改。理想落叶纷飞
将大地铺满,飞蛾扑向火中

我们需要活着,爱着,彼此温暖
我们的亲人吹熄黄土里的灯盏
在贫穷的黑暗中失声痛哭,她们还要活着
在城市的角落耻辱地活着,她们太瘦弱
无力改变时代的车轮,她们用微凉的肉体
温暖着孩子和丈夫,宽恕带给她耻辱的
时代,却无法原谅自己——这是怎样的生活

——存在即合理。我们需要
合理的存在,而不是存在就合理,这个问题
一直困扰着我,不断腐蚀着内心
雨滴落在城中贫民的铁皮房……
“去,还是不去”我再一次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南方为你准备了什么
失业,愤怒,职业病,伤害,加班
暂住祖国的证明,懊丧,或者沉重的颓唐
失望,挣扎,春运时的黑火车票……
“我们要对世界充满爱与感激”你回答
我诗歌与现实中的愤怒,人生有的
永无解脱的苦难,“我们要活着,要感激”
世界带给我们粮食,水,空气,感激人群
带给我们喜乐哀愁,宽恕世界偶然的错误
多年后,亲爱的,你遗忘了另外一个词
“自由”——多年前,我们为它的争论
辩解和***,它们都随时间沉沦下去了
但我们必须,还要这个词,它不会随着
一场事件而消失,我们在人群寻找它

活着又是什么?自由地活着又是什么?
我们无力寻找过去时代或事件的真相
拔苗助长的时代,学会了遗忘
历史,理想……沉重的词已不适于生长
我们接受着生活的嘲弄,黄昏笼罩的屋舍
像搁浅的鱼,落叶的树木似伸展的鱼鳍
在风中拼命的摆动着,开阔的荒静中
风在述说:我们将游向何方
心中的海市蜃楼正被分解,拼接,
必须要承受某种悲剧跟不幸
也许,还要继续下去,光辉与崇高之中
我们还要坚持内心的热爱,不能放弃
活着的尘世,倒塌的乡村,重建某种
逝去的理想,价值。目睹前面的山峰被剐削
树木遭受砍伐,它们站在我们前面颤抖着
满目疮痍而炽烈地摇撼着,我们的心灵
像另一座山,消除原来的高度
欲望将它的傲气扫尽,“我们要重建!”
是的,价值又是什么?什么又将是我们
共同的价值?三叔的女儿在杭州到福建
被拐骗,现在已不知去向。我们的同学
在出卖着肉体,吸食毒品的堂哥……
我们注定无法逃避时代给予我们的责任
这是我们应当承担的,也许我们的行为
还在遭受着现实的嘲笑,愚弄,我们需要
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诞生,多少年来
朋友们选择了逃避或者离开村庄
在挣扎中接受欲望的沉沦
你我还要守着尚未逝去的光线——

内心默默努力
朝光明的方向奋泅着,我们都是怯懦者
充满了莫名的恐惧,被阴郁的天气
加深内心的伤害。收割后的旷野
阳光照耀我的身体,秋天纯净而空旷
它让出空荡荡的下午,在光线里颤栗的
灰尘与群山,流涌的金色漫遍我们的心灵
鸟只消逝在蔚蓝的天空,干涸的沟渠中
饱含着多少葱绿的记忆,那些永远逝去传统啊
像这条沟渠一样,光阴肢解着我的生活

我们需要一种什么力量,

在秋日镀满金色的旷野
曾经有过的希望不停地变幻
我们对长空中鸟只絮絮叨叨说着
“自由”是什么,它梦幻样的脚步
踏着收割后的旷野,它在诗句中振翅追随
在阳光里嬉戏,向晦暗的生活炽燃
无法抵挡住乡村与人群向下沉沦
生活折磨得没有审判的时间
是的,谁又能审判谁呢?我们在主动地
或者被动地成为一个个被审判的人
太多的事情无法改变,但是它还在发生着
我们该继续愤怒,谩骂,还是宽恕,原谅

未来它越走越近,我还无法

确立它的位置,剩下回忆中的童年
不断在黑暗中涌现,我看到自己一半
已沉沦,一半还在挣扎
像一个深夜的溺水者,抬头看见
命运似星辰布满天空,在现实的沼泽中
越陷越深,需要一种什么力量

光阴不断地迁徙着,我站着没有动
黄昏的光线如同生活的重轭压了过来
我伸长脖子承担着这巨大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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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涧清风

曲涧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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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回复: 《郑小琼诗歌选》    《郑小琼诗歌选》   Empty周三 八月 08, 2012 5:51 pm

《铁.塑料厂 》

□郑小琼


  我对铁的认识是从乡村医院开始的。乡村是脆弱的,柔软的,像泥土一样,铁常常以它的坚硬与冷冰切割着乡村,乡村便会疼痛。疾病像尖锐的铁插进了乡村脆弱的躯体,我不止一次目睹乡村在疾病中无声啜泣。每当我经过乡村医院门口时,那扇黝黑的铁门让我心里凉凉的,它沉闷而怪异,沉淀着一种悬浮物,像疾病中的躯体。有风的时候,你便会感觉一个脆弱的乡村在医院的铁门外哭泣。疾病像幽魂一样在乡村的路上、田野、庄稼地里行走,撞着一个人,那个人家里通亮的灯火便逐渐暗淡下去,他们挣扎、熄灭在铁一般的疾病中,如铁一样坚硬的疾病割断了他们的喉咙,他们的生活便沉入了一片无声的疼痛之中。我在乡村医院工作了半年后,无法忍受这种无可奈何的沉闷,便来到了南方。
  在南方,进了一家五金厂,每天接触的是铁,铁机台,铁零件,铁钻头,铁制品,铁架。在这里,我看到一块块坚硬的铁在力的作用下变形扭曲,它们被切割,分叉,钻孔,卷边,磨刺头,变成了人们所需要的形状、大小、厚薄的制品。我在五金厂的第一个工种是车床,把一根根圆滑闪亮的铁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丝攻粗坯。一根大约十二米长的钢条放进自动车床,车床的钢铁夹头夹住钢条的左右、上下、前后,在数字程序控制下,车床进退移动,钢条被锋利的车刀切断,又被剥出一圈圈细而薄的铁屑。铁屑薄如纸样,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在冷却油的滴漏下,掉下去,丝丝连接着的铁屑断了,变成细碎的铁屑,沉入塑料盆里。
  一直以来,我对钢铁的切割声十分敏感,那种“嘶、嘶”的声音让我充满恐惧,它来源我自小对钢铁的坚硬的信任。在氧电弧切割声里,看着闪着的火花和被切割的铁,我才知道强大的铁原来也这样脆弱。面对氧电弧的切割,我感觉那些钢铁的声音像从我的骨头里发出来,笨重的切割机似乎是在一点点一块块地切割着我的肉体、灵魂,那声音有着尖锐的疼痛,像四散的火花般刺人眼目。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顽固地认为那些嘈杂而零乱的声音是铁在断裂时的反抗与呐喊。但是在五金厂,在那些凝重的冷却油的湿润下,铁是那样悄无声息地断裂了,分割了,被磨成了尖锥形,没有一点声音。十二米长的圆钢被截成了四五厘米长的丝攻坯,整齐地摆在盒子中。整个过程中,我再也听不到铁被切割、磨损时发出的尖锐的叫喊,看不到四处纷飞的火花。有一次,我的手指不小心让车刀碰了一下,半个指甲便在悄无声息中失去了。疼,只有尖锐的疼,沿着手指头上升,直刺入肉体、骨头。血,顺着冷却油流下来。我被工友们送到了医院。在那个镇医院,我才发现,在这个小镇的医院里原来停着这么多伤病的人,大部分都像我一样,是来自外地的打工者,他们有的伤了半截手指,有的是整个的手,有的是腿和头部。他们绷着白色的纱布,纱布上浸着血迹。
  我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六人的病室里,我的左边是一个头部受伤的,在塑胶厂上班;右边一个是在模具厂上班,断了三根手指。他们的家人正围在病床前,一脸焦急。右边的那个呻吟着,看来,很疼,他的左手三个指头全断了。医生走了过来,吊水,挂针,然后吩咐吃药,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一切,又出去了。我看着被血浸红又变成淡黄色的纱布,突然想起我天天接触的铁,纱布上正是一片铁锈似的褐黄色。他的疼痛对于他的家庭来说,如此地尖锐而辛酸,像那些在电焊氧切割机下面的铁一样。那些疼痛剧烈、嘈杂,直入骨头与灵魂,他们将在这种疼痛的笼罩中生活。这个人来自河南信阳的农村,我不知道断了三根手指,回到河南乡下,他这一辈子将怎么生活?他还躺在床上呻吟着,他的呻吟让我想起了我四川老家乡村的修理铺里电焊氧切割的声音,那些粗糙的声音弥漫在宁静而开阔的乡村上空,像巫气一样浮荡在人们的头上。在这座镇医院,在这个工业时代的南方小镇,这样的伤又是何其的微不足道。我把头伸出窗外,窗外是宽阔的道路,拥挤的车辆行人,琳琅满目的广告牌,铁门紧闭的工厂,一片歌舞升平,没有人也不会有人会在意有一个甚至一群人的手指让机器吞噬掉。他们疼痛的呻吟没有谁听,也不会有谁去听,他们像我控制的那台自动车床夹住的铁一样,被强大的外力切割,分块,打磨,一切都在无声中。
  伤口在我的手指上结痂,指甲盖再也没有原来那样光滑与明亮,与其他九个相比,虬起而斑驳,过程就像一次生硬的焊接。平静的时候,我看着这个在伤痛之上长出来的指甲盖,犹如深渊生长出来的一个异物,如此突兀地耸立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它是那些尖锐的疼痛积聚起来的,在斑驳凹凸的纹路上,还停留着疼痛消失之后的余悸。疼痛在我的感觉上彻底消失了,但是那感觉潜伏在我内心的深处,不会消失,也不会逝去。在无人安慰的静夜,我目睹着我曾经受过伤的手指,慢慢思考着与它有关的细节,仿佛听到乡村那个修理铺师傅的电焊声在我的耳畔响起,“嘶——嘶——”那钢铁的断裂声逶迤而来。我听到的只是声音的一部分,更多的声音已经埋藏在肉体之中,埋藏在结痂的疼痛里,甚至更深处。在那里,已经消失了的,以思想的反光昭示着它们的存在,在我的手指与我的诗歌上凝聚,变得更加坚硬。
  我是来南方后写下第一首诗歌的,准确地说,是在那次手指甲受伤的时候开始写诗。因为受伤,我无法工作,只有休息。而手指的伤势还不足以让我像邻床的病友一样在呻吟中度日。窝在医院里,我逐渐变得安静起来,手上裹着的纱布也在两天后习惯了。我开始思考,因为从来没有过这样节奏缓慢的日子,这样宽裕而无所事事的时间。我坐在床头不断假设着自己,如果我像邻床的那位病友一样断了数根手指以后会怎么样?下次我受伤的不仅仅是指甲盖我会怎么样?这种假设性的思考让我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我们根本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太多的偶然性会把我们曾经有过的想法与念头撕碎。我不断地追问自己,不断聆听着内心,然后把这一切在纸上叙述下来。在叙述中我的内心有一种微微的颤动,我体内原来有着的某种力量因为指甲受伤的疼痛在渐渐地苏醒过来。它们像一辆在我身体里停靠了很久的火车一样,在疼痛与思考筑成的轨道上开始奔跑了,它拖着它钢铁的身体,不断地移动。
  我一直想让自己的诗歌充满着一种铁的味道,它是尖锐的,坚硬的。两年后,我从五金厂的机台调到五金厂的仓库,每天守着这些铁块,细圆钢,铁片,铁屑,各种形状的铁的加工品,周身四方都摆着堆着铁。在我的意识中,铁的气味是散漫的,坚硬的,有着重坠感。我感觉仓库的空气因为铁而增加了不少重量。两年的车间生活,我开过车床、牙床,做过钻孔工,我对铁渐渐有了另一种意识,铁也是柔软的,脆弱的,可以在上面打孔,画槽,刻字,弯曲,卷折——它像泥土一样柔软,它是孤独的,沉默的。我常常长时间注视着一块铁在炉火中的变化,把一大堆待处理的铁块放进热处理器里,那些原本光亮苍白的铁渐渐变红,原本冷彻的亮度变得透明而灼热。我这样注视着,那些灼热变成了红色,透明的红,像眼泪一样透明,看得人直流泪,那些泪滴落在灼热的铁上,很快消失了。直到现在我还顽固地认为,我的那滴眼泪不是高温的炉火蒸化的,而是滴入了灼热的铁中,成为铁的一部分。眼泪是世界上最为坚硬的物质,它有着一种柔软而无坚不摧的力量。炉火越来越红,那股烧灼的铁味越来越浓,铁像一根燃烧的柴,只剩下一道红色的发光体,它们像一朵朵花在炉火中盛开着。在我视野里,它渐渐消失了固体的形体,变成了液体的火,气态的光,有着空阔与虚无,这空阔与虚无吞噬了呈现在我面前的铁,它们不断地闪耀,又不断地穿越征服着另外一些尚未发光的铁。
  但是在铁质的火焰中,我觉得我周围的工友们的表情总是那样模糊,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将我们本来清晰的面孔扭曲了……我们的脸上,呈现的不过是一些碎片的光,只在短暂的时刻被它照亮,更多的剩下灰烬,苍老,迷茫,像堆在露天废物场的铁屑碎料一样,被扔下了。
  生活让我渐渐地变得敏感而脆弱,我内心像一块被炉火烧得柔软的铁。而我周身的事物却在一瞬间,都长满了刺,这些刺不断地刺激着我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让那颗心不停地疼痛。我看到了一个个的工友们,他们来了,走了,最后不知所踪,隐匿于人海之中。他们给我留下的只是一张张不同的表情,热情的,冷漠的,无奈的,愤怒的,焦急的,压抑的,麻木的,沉思的,轻松的,困惑的;这些表情来自于湖南,湖北,四川,重庆,安徽,贵州,最后不知去了哪里。他们曾与我有过的交谈、碰面、记忆,这一切都像是铁在外力切割时留下的细碎的火花,很快便归于熄灭。曾经相遇时有过的那种淡而持续的感受渐渐远去,像远过的火车一样,无法再清晰地记起,只有一声声模糊如同汽笛一样的东西不断在脑海中重现。他们来了,走了,对于同样在奔波中的我来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我的内心在这样一次次相识、相谈、相交中有过的眺望、波动和想象也像一块块即将生锈的铁一样,搁置在露天的旷野。时间正从窄窄的、弯弯曲曲的钟表声响中涌上来,像锈渍一样一点点、一片片地布满了这块铁,最后遮住、覆盖了这一切,剩下一片模糊的红褐色的铁锈,日渐变深,看不见了。
  血在手指甲盖上结痂,像生锈的铁一样,一股血的气味在我的口腔里弥漫。我在乡村医院工作时,每天都接触病人、伤口和血,那时我从来没有把血与铁锈联系在一起。在五金厂,我不断地感受到铁锈就一样的味道,潮热,微甜,咸。我坐在病床上,看着结痂的指甲盖,有如铁皮厂房那根外露的钢筋,让雨水侵蚀出一种斑痕。打工生活原本是一场酸雨,不断地侵袭着我们的肉体、灵魂、理想、梦幻,但是却侵蚀不了一颗液体的心,它有着比钢铁更为强大的力量。我从热处理器里取出那些灼热的铁放进冷却剂里面,一阵淬火的气味直冲过来,从鼻孔深入肺叶,顽固而矜持。我一直把淬火的铁看作受伤的铁,它淬烈的疼痛在冷却液中结痂,那股弥漫着的气味就是铁的血,黏稠而腥热。
  我的一个朋友曾在诗句中写道,南方的打工生活本是一个巨大的熔炉。两年后,当我在写打工生活的时候,写得最多的还是铁。我渐渐没有了刚来南方时那种兴奋与眺望,但也没有别人那种失望与沮丧,我只剩下平静。我不断地试图用文字把对打工生活的真实感受写出来,它的尖锐总是那样的明亮,像烧灼着的铁一样,烧烤着肉体与灵魂。我知道打工生活的真实不仅仅只是像我这样在底处的农民工,同样还有一些在高处的管理层,但是我无法逃脱我置身的现实,这种具体语境确定了我的文字是单一向度的疼痛。
  在这样巨大的炉火间,不断会有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内心涌起、蠕动,它不断在肉体与灵魂间痉挛,像兽一样奔跑,与打工生活中种种不如意混合着,聚积着。疼痛是巨大的,让人难以摆脱,像一根横亘在喉间的铁。它开始占据着曾经让理想与崇高事物占据的位置,使我内心曾经眺望的那个远方渐渐留下空缺。我站在不知所措的沼泽边沿,光阴像机台上的铁屑一样坠落,剩下一片黑暗在内心深处摇晃。我不知道在打工的炉火中,我是一块失败之铁还是有着铁的外貌却实际上成为硫一样的焦体。我看到自己青春将逝,活在不断从一个工业区到另一个工业区之间的奔波,不知下一站在哪里。时间开始在我的额头开挖着一条条沟壑,它们现在一小段一小段,但是渐渐便会成为整齐的排列,不需多久,它们会在我的肉体开掘一条巨大的河道。日子在我的心中是发黑的陈旧的颜色,和远处工业区的厂房相似,灰暗,阴湿,带着忧伤的味道;它不断地讲述着站在楼角生锈的铁,失败的铁,微弱的声音在我内心中颤抖。
  疼痛像一块十马力的铁冲撞着打工者的命运,受伤结痂的手指沉淀出一种巨大的能量,它不断让我重新思考自己的命运。一块铁在这个周遭喧嚣的南方工业都市里,它的嚎叫不再像在乡村的嚎叫那样触目惊心,它的叫声让世间的繁华吞没,剩下的是叹息,与钢铁一样平静。伤口不断淤血肿胀,无声息的病痛不断折磨着我轻若白纸的思想。我试图在现实中学会宽容,对世俗从另外的角度观察与思考,我不止一次转换一个底层打工者小人物的视角,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抹去内心那种固有的伤痛。我远离车间了,远离手指随时让机器吞掉的危险,危险的阴影却经常在睡梦中来临,我不止十次梦见我左手的食指让机器吞掉了。每当从梦中醒来,我便会打开窗户,看夜幕下的星空、树木,一层铁灰的颜色遍布在我的周围。铁终究是铁,它坚硬,锋利,有着夜晚一样的外壳,而我的肉体与灵魂原来是如此脆弱。是的,我无法在我的诗歌中宽容它带给我内心的压抑与恐慌。拇指盖的伤痕像一块铁扎根在我内心深处,它有着强大的穿透力,扩散、充满了我的血液与全身。它在嚎叫,让我在漫长的光阴里感受到一种内心的重力,让我负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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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琼诗歌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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